“时岚，这就是为什么我也没有向李东乾提议让他带你去。你是个特别聪明又特别笨的姑娘，什么都看得透，又笨在什么都要说出来。以前你和我们这些老同事在一起，大家都把你当小妹妹一样护在身后，但是，现在你要去新的行业了，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率性而为了。会吃苦头的。”安姐苦口婆心地嘱咐我，不免让我脑海中浮现了刘备白帝城托孤的画面。
安姐所言不假。在李东乾团队快一年时间，碰到难缠的客户，安姐他们绝不会让我去应对，碰到内部与其他部门扯皮，也一定是他们冲在最前面。安姐他们常常打趣我，说“时岚就是我们团队可爱又快乐的吉祥物，每天都给我们带来快乐”。也正因为李东乾本人对团队不具有把控力，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指望在他手下升职，自然也没有任何内斗。整个团队，其乐融融，遇到问题，一致对外，若有好事，一并同享。
只是，这样的好日子，终究是要结束了。
剑未佩妥，出门已是江湖。
回到工位上时，同事们早已经聚作一团，分享着自己的分配结果。既已成定局，大家也就无所顾忌地在开放式办公区域发表真实想法。
“晕倒，居然把我分到食品行业，我那摊破事带过去，绝对被人鄙视。”
“哎，食品行业好像好一点，没那么可怕，他们团队氛围还不错。我都不知道我去个护干吗？”
“个护就是业务难做了点，但是他们老大听说比较有良心，肯给下面的人出头的机会。你拼一拼，兴许还能有机会升职。”
“我刚买房，就要被迫换岗，我这个年终奖绝对泡汤。我们这些人就像是被流放，怎么可能还有好结果。”
“得，你们去那些个行业，撑死了叫作人生地不熟，我呢，我和3C行业一半以上的人都吵过架，这可怎么办……早知道会被迫分到3C行业，我当初就不该对那个项目如此投入，非要争个清楚明白。”
“照我说，这七个行业，只要不去3C，别在万厉锋手下，都有活路。如果分到3C，不如趁早联系猎头，赶紧辞职走人吧！”
“安姐，到你了。”
安姐拍拍我的肩膀，将咖啡杯放在工位上，笑着和大家说：“行了，大家祝我好运吧。”
目送安姐的背影，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地赶了上去，挽住安姐的胳膊：“安姐，我也去。”
“这有什么好陪的？结果都已经定好了。又不是上刑场。”安姐哈哈大笑。
我嘴硬道：“才不是陪你呢。下一个就是我了嘛。”
和安姐一起走向单聊室方向的时候，我不禁想，难怪人们面对世界末日这个话题时，多数人表示要和自己信任的人在一起。如果已知是不好的结局，至少不要孤独地死去。
真是奇怪，小太阳如我，怎么会这么悲观。
想到这里，难免又要再骂李东乾一句。
安姐进了单聊室不过三分钟，便快步走了出来。
看着我殷切的眼神，安姐郑重地望着我：“先说好，不冲动。”
“绝对不冲动。”我笃定地说。
“好，那我告诉你，我被分到美妆了。”安姐语气温和，像是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。
我咬了咬嘴唇：“没有商量的余地了？”
“既来之，则安之。”安姐反过来宽慰我，朝我露出笑容：“放心啦，我这种北京姑娘，还有一套四合院呢，再坏能坏到哪里去？”
我的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，不用看也知道，是李东乾在提醒我“到你了，时岚，快来，别耽误我们做面子工程”。
为了不让安姐担心，我小快步走进了单聊室。
我刚落座，李东乾就利落地告知了我的结果：“3C。”
我扫了一眼人力资源总监那例行公事的脸，嗤笑了一声：“我的项目，哪一个与3C有关？”
“别的部门承接不住那么多人，这也是我们慎重考虑之后，得出的结论。”李东乾笑嘻嘻的，他本就白胖，戴着一副黑框架眼镜，平日里勉强算得上是为人谦和，笑容可掬。可此情此景，却是面目可憎。
李东乾见我的脸拉长下来，接着说：“时岚，如果你有什么意见，你可以说。我们都特别乐意倾听大家的心声。”
“是你让我问的，那我就直接问了。”我的语气冷冰冰的。我相信，若是安姐知道我还是“屡教不改”，一定冲进来把我揪出去。
“当然。”李东乾还是笑。
“我们团队的解散，究其原因，是你个人拜了别的山头导致的蝴蝶效应，还是我们早就大厦将倾，你为了自己安全，愣是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们？”
李东乾的脸色刹那间黑了下去。
接近三十秒的沉默后，李东乾依然没有接话。
“好，我问第二个问题。如果团队解散是必然的，那你是否有为我们团队任何一个成员争取过他们自己想去的岗位？”我深知，每一个问题，都是见血封喉。
“有……”
“跟你走的不算，那是为你自己。我说的是，为我们。”
“时岚，这是业务发生的变化，不是我能改变的，你必须去3C。”
“我还有二十天入职就满一年，届时可以转岗吧。”
“这个……你可以和3C的负责人商量看看。”
“万厉锋？”
“嗯。时岚，你放心啊，每一个行业的负责人都非常优秀。万厉锋这个人我接触过的，他人真的不错，很宽容，很平和的，我相信你们会合作得非常愉快……”
“愉快？你说的是，曾经我们为了项目和他正面交锋的时候，你和一个缩头乌龟一样消失，之后又自己傻啦吧唧跑去和人家万厉锋说‘大家都是同事，多担待’这种鬼话之后，别人对你很宽容，很平和么？”我当着人力资源总监的面，毫不留情地打断李东乾：“李东乾，你如果真的对这个团队有交代，你至少应该问一下大家的想法，至少给我们一点时间，让我们自己找一条活路。”
“李东乾，你知道你这是像什么吗？你作为船长，自己要下船了，却把船员们丢在茫茫大海中，临走前，还要带走我们的船桨。我们要靠自己的本事跳下船，靠着游泳寻求生机，你还用绳子把我们结结实实地都绑了起来。李东乾，夜深人静的时候，你的良心不会痛吗？”
又是沉默。
我死死地凝视着李东乾，杀气腾腾。
“李东乾，如今人为刀俎，我为鱼肉，处在这个境况下，我无能为力。但是，就算情绪无用，我依然想和你说，李东乾，我对你，很失望。你是我碰到过的，最差劲的领导者。”
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又在疯狂震动，我用手直接按掉了电话，大阔步走出了单聊室。
单聊室外，安姐在转角处急切地等待着我。
“怎么聊了这么久啊？不是说好了吗？就点头说‘好’，赶快出来就是了。给你打电话也不接，真是太让我担心了。”安姐担忧地看着我。
“就……问题比较多。”我不好意思地笑。
“啊，怎么啦？”安姐突然警觉：“你骂李东乾了？！”
“不算骂，最多算是批评教育。”我心虚地说。
安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：“没事，咱们聚是一团火，散是满天星。”
“别人是散是满天星，可是我们现在的情况，应该是‘散是满天灰’。都是炮灰。”我一本正经地说。
安姐恨铁不成钢地对我说：“时岚，你要是去了3C行业还这样心直口快，我保证，你死在第一集。你自己说说看，你这些情绪发泄出来，除了能恶心一下李东乾，还能有什么作用？”
“光恶心他一下，我也痛快！”我明知安姐说得有道理，还是嘴硬。
安姐摇摇头，不再劝我：“看着吧，迟早有苦头吃。”
偌大的宝莱办公楼里，还有不少对宝莱抱有硕大期待的年轻人在面试间里，面对面试官们胸有成竹地叙说自己能为宝莱贡献的无限时间与体力。而在某个小办公区域里，则有一大堆聪明人，毫无选择地被丢进了泥淖中。
《桃花扇》中说，“眼看他起朱楼，眼看他宴宾客，眼看他楼塌了”。
于我们而言，则是，身在此楼中，举目皆茫然。
安姐说这就是成长，我却认为，这不过就是倒霉罢了。
可不管有多不愿意，安姐的美妆虎穴，我的3C龙潭，都得去闯一闯了。
我猛然想起我的实习生森森，他此时因需备考毕业考，得到我特批的一个月假期。原定将在本部门转正的他，想必会直接失去转正的机会。想到这里，我立刻走到拐角处，给森森打了一个电话。
“时岚姐，你稍等一下啊，我在图书馆。”森森压低着声音，不一会儿，他的声音大了些：“时岚姐，我们项目的简报我发到你邮箱了，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？”
“没有。森森，我有个事情要告诉你，就在刚刚，部门解散了。你作为我的实习生，会被和我一起分到3C行业。”森森在复旦大学读大四，1999年出生的他今年才二十二岁。他跟着我实习了快半年，表现素来非常优秀。我没有那么着急去温哥华，也是希望在我走之前帮他完成转正流程。为了不过度吓到小朋友，我努力克制了语气。
“3C行业，那不就是万厉锋负责的行业？！我的妈呀！时岚姐，他是个坏人，我们快跑！”森森不愧是实习生们当中的百事通，果然世事洞明。
我提出建议：“森森，大客户战略部解散之后，你要转正肯定会有困难，3C行业是不给实习生机会的。我和安姐说好了，你跟着她去美妆行业，有她照顾你，你还有机会转正。”
“我不。我要是去3C行业，那你怎么办？我才不会在这时候离开你！”森森极其讲义气地反过来安慰我：“时岚姐，你别怕，有我在呢，我还有二十天就考完试回来了。等我去3C行业，教教万厉锋，什么是规矩，什么是体统！”
我劝不住森森，只好先任由他去，之后再从长计议。
就算是夫妻，大难来时亦各自飞。难得安姐出于同事之谊想护住我，而森森则选择与我共同走更为崎岖的道路，实在罕见。
我长叹一口气，一句话闯入我的脑海。
“时岚，你的好日子，到头了。”